过了涿州就要入京了。
这天是七月初六。
七月酷暑蒸腾,陆漪娴神色恹恹地伏在马车的桌案上歇息着,车马在稍显颠簸的官道上前行,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吵得她头昏脑胀。
自小就跟随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乳母邱姑心疼地摇着扇子给她扇风,但陆漪娴白皙的额前还是沁出了一层汗珠。
邱姑拿帕子给她擦拭掉汗珠,“姑娘再忍忍罢,过了涿州就好了。过了涿州就好了,就快到家了。”
家?
陆漪娴无声冷笑,她哪还有什么家?
自母亲过世后,那个崔氏行事更加张狂,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气派,甚至连她一母同出的嫡亲哥哥都要受她许多闲气。
现在更好了,崔氏被光明正大地扶了正,这个家里就更没有她的位置了。
父亲受她一日日的枕头风吹着,在心中对他们兄妹俩愈发可有可无起来。
自己嫁来太原三年,每年节庆和祖父母、父亲甚至家中叔叔婶母们的生辰,她都要从母亲留给自己的嫁妆中掏钱置办礼物送回娘家去。
可是她的父亲却从未遣人来看过她一回,也从未对她有半句关心之语,丝毫不在乎她在奉恩将军府中过得如何,甚至还出言谴责她竟然忘记了继母崔氏的生辰、未给她送礼表达孝心,是个不孝女。
如今自己的身子也快不成了……
车马又行了半日,老天爷被昏沉的夜幕逐渐遮盖了起来,那股子暑气总算消停了些。
但陆漪娴的身子仍是受不住。
她虚弱地抬手遣人去问一声奉恩将军、自己的丈夫晏载安,今夜是否要就近找个驿站暂做歇息。
不多时,婢女回报道,将军说今夜星夜赶路不休息,预备着后日傍晚时分能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入皇都城呢。
她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陆漪娴继续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半宿,浑身冒出一层湿汗来,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不适。
吁——
外头霎时传来阵阵战马的低声嘶鸣和由远及近传来的阵阵马蹄声。
接着就是稀稀疏疏的有人下马、互相交谈说话、寒暄的声音。
这声音吵醒了陆漪娴,她第一反应是奉恩将军府的车队是否是在人烟稀少处遇上了山匪劫匪,可是转念一想,如今已然快到了天子脚下,哪里还会有这样胆大的狂徒。
邱姑掀开了一半车帘,陆漪娴向外头张望了一眼,对面铁甲重兵、手持火炬的兵卒们挂着的旗帜上写着偌大一个“徐”字,他们应该是一个姓徐的将军部下。
前头不知奉恩将军晏载安和这位徐将军说了些什么,徐将军勒马行至陆漪娴的马车前,微微躬身行了个武将的拜见礼:
“灵璧守将徐世守见过奉恩将军夫人。”
这人是否有些唐突?
陆漪娴心中有丝异样,但既然她衣冠整齐,就不得不见礼。
邱姑掀开马车的门帘让陆漪娴下车。
本朝已婚妇人见外男,只要不是私下拉拉扯扯,倒也没有那么多大防,故而陆漪娴也没有戴上什么帷幕。
她定了定神看了眼面前的武将。
和她那个连兵刃都没握过几次、只是承蒙祖上荫庇才袭得了一个“奉恩将军”衔的无能丈夫不同,这位徐将军是个实实在在刀山火海里滚打摸爬出来的大将,他的面容五官实在算不上精致耐看,但生得一副浓眉大眼之相,胜在端正结实,左边眉骨处有一道斜飞入额的伤疤,看上去是钝器砍伤所致,还颇为可怖阴森。
他的身形高大壮硕,几乎将陆漪娴完完全全地遮蔽在他的阴影之下,牢牢笼罩住了她。
她又瞥了眼这位徐将军伸出来同她见礼抱拳的那双手,心下微微有些震惊,护腕袖甲之下的那双粗糙的大掌,一根手指都比得上她两三根手指的粗细了。
陆漪娴甫一靠近他,便被一股阴鸷的肃杀之气吓得后退了半步。
不知是否是她的目光打扰到了这位徐将军,他微微偏过头去,将没有伤疤的那半张脸露在陆漪娴面前。
但她看向他的时间实际上甚至都没用一个呼吸的时间长,只是如一个人的本能一般,对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做了一个下意识的打量而已。
陆漪娴轻轻敛衽向他还了一礼。
“徐将军公务辛苦。”
漆黑如墨的夜晚里,靠在自己部下高高举起的燃得热烈的火炬,徐世守也看清了她的面容。
一别数年不见,她竟比当年憔悴了许多,毫无一个年轻妇人该有的青春之感,反而像是一株正开到热烈就缓缓枯萎凋谢的牡丹。
她自然是极美的,五官面容婉约而精致,这是一种在女人眼里完全没有攻击性的长相,垂眉顺目的样子像是一副精美的写意画,柔美而脆弱,仿佛只可远观焉。
陆漪娴今天穿了一身浅兰苕色的素裙,挽发的头面也极为简单素净,说难听些——饶是像徐世守这样不懂女子妆奁的男人都一眼